泸州:空巢 雨季 - 四川民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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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泸州:空巢 雨季
  • 来源:民革泸州市委      作者:蒋小灵      日期:2012-07-17      编辑:泸州民革      点击:4845
  •     今年闰四月,有大半个月泡在雨里。坐在窗前,听着雨足轻一声重一声落在雨棚上。我惆怅万分。窗下面是大片新建的多层高档住宅小区,越过这些房顶,才是长江。静静的像一汪黄黄的湖泊,横亘在那里。我已是一年没有过江,没有到江南岸远一些的那个叫杉树湾的地方,看我的伯父了。他今年的情形比往年更糟。
        伯父今年已经大哭过三次。这是我自小很害怕的满脸严峻、沉默寡言的人,晚年的情形。我一时没有更多心绪去细细分析他大哭的原因,心慌意乱的我,脑海已经被关于他的零零碎碎占据。二十年前的初秋,他的长女,我的大姐想高考复读。大姐想了很多天,终于跟她的父亲提出。大姐在午饭快要吃过的时候,跟伯父提出这个请求。饭后,他就要出门犁田去。她小声地头也不敢抬地说出想法,满脸涨得通红。伯父瞪了一下眼,筷子啪地放在桌上,出门了。大姐说,爸,我争取多干活,一样不少。伯父走出屋牵牛去的时候,大姐赶紧背上猪草兜去地里。那天的太阳很晃眼,牛在前头走得有些急,不听使唤。伯父一手扶着肩上扛的犁,一手握着牛绳走在土坡上。牛不听使唤,倔着一股气乱踩。伯父给它一鞭子,它一挣,将伯父扯翻在土坡上,锋利的犁铧扎进他的腿肚里,鲜血直流。他疼得没有吭一声。那些过往岁月的艰辛,都被这个一生固守传统固守土地的汉子挨过来了。 大姐后来如愿上了大学。伯父的眉头拧得更紧、大大的眼窝陷得更深了。空闲时的他,默不作声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上,剥几颗生大蒜放进嘴里嚼,辛辣的滋味从喉一直到胃,像刀子一样划拉下去。他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感觉,这种年轻时在哈尔滨服役时沿袭下来的习惯。在一群儿女面前,他永远是一尊会移动的雕像,除了愤怒不已,啪一声顿碗放筷外,他就像哑巴一样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。但是他的行动的力量往往是巨大的。
        伯父一生完成了两个人的大学梦。除了大姐外,还有我父亲。父亲说,要是没有伯父,他不可能读完大学,也就没有后来的铁饭碗。我知道父亲的感激之情,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,那个贫穷饥饿人人难以自保的年代,伯父每月寄五元钱,成为我父亲的生活费。这五元钱,是当时在哈尔滨服役的伯父――一个普通士兵的全部津贴。他毫不保留,全都给了他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弟弟。小时翻看父亲的影集,看到一位英俊的胸前抱着一杆步枪的甜甜地笑着的战士,我诧异地问爸爸是谁?爸爸说你伯父,这张像曾放进哈尔滨部队的毛主席纪念堂。这就是伯父的青春,跟现实生活迥异的笑容。我深深地印在记忆中。可惜这张难得的珍贵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发白了。
        伯父育有两女两子。儿女们还算成器。两个儿子挣钱合伙在杉树湾修造了村里第一幢楼房。外墙贴白瓷砖,房屋两层两列。第一层是厨房、粮仓、牲口圈,第二层左右各有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。人畜分开,干干净净。伯父依旧侍弄他的庄稼,休息时候依旧坐在门前,惬意地看着孙子们奔跑嬉戏。这是辛苦大半生的福气。该是他享福的时候了。不幸他患上难治的老年性癫痫。伯父最初发病始于五年前。他昏倒在房子外面的红李子树下。远在昆明的四弟闻报大骇,当即放下工地上的事情,坐飞机回来侍候他。为了让他生活上更方便,儿子们修沼气池、凿自来水井,家里空调、电视、热水器等一应俱全。钱、物都不愁了,但是他的病依然不见好转。依然无可预兆地每年发一至两次。去城里看病的时候,大姐走在前,伯父跟在后。在过斑马线的时候,他紧紧地跟着大姐,像个孩子。对城市的陌生与疏离,本身就来自他性格深处,与人无争、甚至寂寞抑郁的乡村生活。大姐最先在城里创业,之后二姐、三哥、四弟,我的这几个堂兄堂姊都先后来到城市。都先后定居城市。生活过两代人的杉树湾,第三代为了有更好的生存和发展空间,第四代为了受到更好的教育,孤清起来。灿烂如雪的李树下、麦穗金黄的土地上、满月如银的窗棂下,只有两位一生不甚言语,不知如何表达和交流的老人,寂寞地忙碌,仰望,期待……
        除了面相严厉让人不敢亲近外,伯父对孩子其实很和善,不忍责骂。读初中的大孙子周末回家,他杀鸡又宰鸭,不胜欢喜,用他默默无言的行动表达无以伦比的慈爱。傍晚孙子要走,老人一直送到村口的小桥边,尽管小河没有涨水,也不需要他看着过河,他也要坚持像送客一样送到河边。老人的那份疼爱与不舍,也许只有摇着尾巴、舔着他手背的陪伴在他身边跳跃在他身边的狗儿旺财知道。其实,儿女们只要有空都轮番回来看望他,他总是满满地往他们的手提袋、背包里塞各种能带走的东西,自产菜籽油、小香米、腊肉、香肠、香葱和鸡鸭。但唯一他不能被他们带走。他非常牵挂城里的骨肉至亲,每每伯娘去城里两个儿子家,他总殷殷叮嘱要一家住一阵儿,帮忙照看小孩做家务,不要厚此薄彼。奈何他放不下杉树湾,放不下他心目中比天还大的家园,果木菜蔬、鸡牲鹅鸭,不肯外迁。甚至没有在城里任何一个儿女家里去过一次。
      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落着。击打着薄薄的钢制雨棚,发出支离破碎的脆响。仿佛是伯父痛彻心扉的哭泣。他今年第一次哭是在元宵十五的团圆饭桌上。欢声笑语中,大姐无意间提起七叔(父亲们的堂弟)从重庆回乡祭坟,毕恭毕敬在祖坟前叩头烧香的事。大姐的话被伯父一声大哭打断。儿女们错愕地看着他,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。那天正好是祖母,我的婆的忌日。也许大姐的话触动了伯父的思母之心。那年我的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举家外迁。祖母自知不能阻碍儿子的前程,恋旧的她也不愿跟着我父亲一起搬离故土。她从感冒开始,郁郁而终。祖母病逝,我还在电影院看《红衣少女》,分别不到半月,就成了祖母与她最心爱的儿子一家的永别。也许,伯父联想到自己,就是祖母命运的翻版?短暂的欢聚之后,却是长久的别离,尽管儿孙满堂,到撒手人寰也将无人可伴?这无法逃脱的宿命的安排?
        伯父第二次哭是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。日暮黄昏,他独自坐在路边的石头上,扶着一棵树,放声大哭。可能是家近在眼前,而自己举步维艰,无法忍受病痛之苦而哭;或是放眼农田,看别人赶牛吆喝,他自感无力应承,因恐慌与焦虑而哭。田地荒芜儿孙胡不归?庄稼大熟儿孙胡不归?农业断代,家园无人继承啊。无人能解伯父之忧,唯有大哭可以释怀吧。
        伯父第三次大哭,是在闻听二姐离婚的消息后。二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,一个人承担生活的苦和命运的不公,但她依然坚韧自强,不向父母提及半字。但伯父还是从乡邻的闲谈中得知。他一向宽恕女婿胜过自己的女儿,以求得齐全。但如今女儿果然不幸,他的痛苦岂能衡量?生活,情何以堪?
        这忽儿外面的雨渐渐小了。滂沱的泪水不容商量地模糊了我的视线。遥想那个烟雨蔼蔼的山村,我那坐在寂寞窗棂下的伯父,您的心情好么?